一张薄薄的宣纸,一丸徽墨,看似脆弱,却承载着三千年不灭的文明火种——这就是拓片。它既是“复印术”的鼻祖,又是最古老、最可信的“影像档案”。从东汉《熹平石经》到唐太宗《温泉铭》,从欧阳修“六一居士”中的“一千张拓片”到鲁迅书札里反复提到的“一包六十七张”,拓片贯穿了中国的文字史、金石史、艺术史,也贯穿了中国人对“真迹”与“永恒”的执念。
一、起源与来历:从“镂之金石”到“印之纸素”
“古之圣王,欲传其道于后世,是故书之竹帛,镂之金石。”(《墨子·贵义》)
战国以前,文字多铸于青铜;秦汉以后,刻于碑石。东汉熹平年间(172—178)刊刻儒家经典《熹平石经》,学者为免传抄讹误,开始用湿纸覆碑捶拓,世传“拓印之祖”即始于此。南北朝至隋,官方“秘府”已收藏“相承传拓之本”;唐代设专职拓书手,敦煌遗珍《温泉铭》是目前可见最早的实物拓本。至此,“拓片”完成了由技术到文化的蜕变。
二、定义与范围:一张纸上的“全形宇宙”
广义拓片:凡以宣纸(或高丽纸、皮纸)覆于器物表面,用墨(或朱砂、赭石等)捶拓,取得原器文字、纹饰、形制者,皆称拓片。甲骨、吉金、碑志、摩崖、瓦当、钱币、砚台、画像砖,甚至明清紫檀家具、乾隆御题石鼓,皆在其列。
狭义拓片:专指碑刻拓本,即所谓“碑帖”。“碑”重史料,“帖”重书法,两者共同构成中国石刻文献的双翼。
三、历史发展:千年流变中的“碑学”与“帖学”
1. 唐以前——技术成熟期:官方拓《石经》、拓《温泉铭》,供宫廷校勘与书法教育。
2. 两宋——金石学的摇篮:赵明诚、李清照夫妇“市碑文果实归,相对展玩咀嚼”;欧阳修以“千卷藏书、一千拓片”自号“六一居士”。
3. 元明——刻帖盛行:宫廷《淳化阁帖》、文徵明停云馆《真赏斋帖》均以木、石翻刻,拓本成为士人书房“标配”。
4. 清代——碑学勃兴:乾嘉学派“尊碑抑帖”,黄易访碑、阮元著录、吴大澂考释,拓片由书斋清供升格为学术研究的核心材料。嘉庆间马起凤创青铜器“立体拓”(全形拓),将三维器形完整折入二维纸面。
5. 民国至今——学术与市场的双轨:鲁迅、胡适、郭沫若、齐白石皆痴拓成癖;拍卖场上,宋拓《北魏王子晋碑》304.75万元(2012西泠秋拍),明拓《汉莱子侯刻石》2070万元(2016广东崇正)屡创天价。
2012年《北魏王子晋碑》宋拓本以304.75万元成交
广东崇正2016年《汉莱子侯刻石初拓本》以2070万元成交
四、制作之艺:毫米级精度的东方智慧
拓片制作是“物理与化学的完美结合”,其流程如下:
1. 选材:以吸水性强的生宣为佳,拓包需用棉布包裹棉花,捆扎成拳头大小的球体,确保蘸墨均匀。
2. 上纸:将宣纸覆于器物表面,以喷壶轻洒清水,用软毛刷从中心向外轻扫,排除气泡,使纸与纹样紧密贴合。
3. 干燥:静待十分钟,待纸张收缩至紧贴器物,但未完全干透时进行上墨。
4. 上墨:以拓包蘸浓墨,在玻璃板上轻拍调匀,先在废纸上试色,再从器物边缘向中心轻扑,形成“由浅入深”的层次感。
5. 揭取:待墨干后,用竹片轻撬纸角,缓慢揭下拓片,平铺晾干。
全形拓技术更显匠心:需通过多次上纸、分块拓印,将青铜器的立体形制转化为平面图像。清代《西周毛公鼎全形拓》即以此法呈现鼎耳、足部的曲线,被金石学家视为“下真迹一等”的珍品。
五、拍卖价值:从“一张纸”到“一页金”
拓片的市场价值经历三级跳:
• 清代文人圈:翁同龢日记记载,一张名碑拓片可换一幅名家字画,宋拓本价格超宋画。乾嘉时期,拓片是士大夫间“最体面的礼物”。
• 民国收藏热:吴湖帆藏《毛公鼎铭拓片》2014年拍出172.5万元,印证“金石永寿”的收藏理念。
• 当代拍卖纪录:2016年,《汉莱子侯刻石初拓本》以2070万元成交,创拓片拍卖纪录。其价值源于三点:初拓本稀缺性(原石1792年才被发现)、康生与郭沫若的题跋互动、郭沫若“从篆到隶过渡的里程碑”学术定论。
市场数据显示,近十年碑帖拓片价格翻涨40倍,2012年《北魏王子晋碑》宋拓本以304.75万元成。
2014年《毛公鼎铭拓片》拍出172.5万元
五、崔如琢的拓片革命:指墨与拓片的时空对话
当代书画大师崔如琢以指墨篆书拓片开辟新境:
• 技法创新:融金文、大篆、隶书笔意于指墨,以指代笔,化方为圆,形成“浑厚朗润、洒脱灵动”的独特风格。其《指墨山水百开册页》被故宫博物院专家评价为“继高其佩、潘天寿后的指墨艺术高峰”。
• 拓片融合:将指墨书法与拓片结合,如《吉祥如意》拓片,以指墨书写篆文,再拓印于宣纸,形成“书与印的双重肌理”。这种跨界实验,被艺术评论家称为“东方美学的当代转译”。
• 市场价值:崔如琢指墨作品单幅超千万元,其拓片因“唯一性”(指墨无法复制)与“学术性”(融合金石学与书法创新),被预测为“未来十年最具增值潜力的艺术品类”。
一张拓片,是时间的“负片”,也是文明的“芯片”。当我们展观崔如琢指墨拓片,既见汉碑之雄强,又睹荷塘之清韵,金石的“冷”与水墨的“润”在一纸之上握手言和。或许,这正是拓片最迷人的地方——它让过去与现在、器物与心灵、技术与艺术在同一经纬线上相遇,并向未来无限延伸。